事物的不确定性，总是很诱惑人，譬如托孤。
托给什么人？发生什么事？结果怎么样？让人牵挂。
秦统一中国后，汉武帝是托孤第一人。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托孤，晚了整整三百一十年。
现在，我们就来复个盘。
A
公元前87年二月，换算成新历就是阳春三月。汉武帝前往五柞宫，只带了几个亲近的随从。
五柞宫是汉武帝的行宫，距未央宫不远。往年逢春日闲暇，他都会来此小住，尽享春色。偶或兴起还“乐不归朝”，一住就是数日。
但这次不一样：他不是来踏青，而是来托孤。
休闲之地清静，不受打扰，往往适合做重大决定。
汉武帝本年六十九岁，虚岁七十。人生七十古来稀，这个年纪在古代已是高寿，汉武帝本人心里有数。
一生打打杀杀的汉武帝，晚年一心求神访仙。两年前，他前往东莱海滨时，还非要乘船出海，寻觅神山，群臣劝阻也不听。
但回来不久，汉武帝就像变了个人，否定大臣提出的“轮台屯田”，下达“罪已诏”，把方士全赶出宫，还对人叹息：
“我从前就像傻瓜一样，受那些人欺骗。天下哪有什么神仙？全是胡说八道！节食服药，顶多少生病而已。”
事实证明，到了这把年纪，头脑清醒比什么都重要。
B
而今，汉武帝轻车简从去五柞宫，自是有备而来。
果然不久，汉武帝病情加重。随从之一的霍光就哭着问道：“万一陛下不幸离去，那由谁来继承皇位呢？”
汉武帝反问：“难道你没看出之前送你那幅画的用意吗？立我最小的儿子，你来担任周公的角色！”
霍光当然记得。
大约半年前，汉武帝叫黄门画工画了一幅画，画的是“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”，还把画赐给了霍光。
这幅画，画的就是周公背着年少的成王，去接受各诸侯国的朝拜，这是历史上最早的托孤案例。
公元前1046年，周武王灭商建周，两年后病逝。十三岁的儿子继承王位，史称周成王。因成王年纪尚少，周武王便拜托自己的弟弟周公辅佐，掌管国家大事，代行天子职权。
周公辅政七年，外征内治，统治巩固，国势平稳，史赞“周公吐哺，天下归心”。待成王年满二十岁，周公便还政于朝。
此后，成王之子康王继任，两代携手开创周朝鼎盛时期，史称“成康之治”。
汉武帝托孤，只说了这一句话。
这是一次露骨的暗示。即便汉武帝不说，霍光也当心知肚明，那是要他仿效周公，也弄个什么“之治”出来。现在话已挑明，霍光还想推：“我不如金日䃅！”
金日䃅是另一随从，当时也在场，同样婉拒，而且理由充分：“我是外族人，不如霍光。况且由我辅政，会使匈奴轻视我大汉王朝！”
金日䃅是匈奴人，霍光往他身上推，也是没谁谁谁了。
越是成熟的稻穗，越懂得弯腰，这是古人总结的智慧。
C
得，都不说了，这事就定了。
二月十二日，汉武帝颁布诏书，封最小的儿子刘弗陵为皇太子，时年八岁。
二月十三日，汉武帝任命霍光为大司马、大将军，金日䃅为车骑将军，上官桀为左将军，桑弘羊为御史大夫，都在床前叩拜就职，接受遗诏，辅佐幼主。
二月十四日，汉武帝驾崩。
远离皇宫，三天时间，一套完整打法，可谓干净利落、滴水不漏。不仅如此，汉武帝在赐霍光画时，还特别补了一刀，杀了刘弗陵的亲生母亲。
卧槽！立己之子，杀子之母，这是个什么鬼？
汉武帝一生有四位女人，而刘弗陵的母亲，则是他生前最后一位女人。
女人姓赵，河间人（河北沧洲）。当年，汉武帝巡狩路过这里，随行官员将她奉上，以讨欢心。
那时，赵氏还是个小姑娘，只有十来岁，年轻漂亮，但双手天生成拳状，不能伸开。汉武帝唤她过来，轻轻用手一掰，赵氏的手便舒展开来，手心里还有一只小玉钩。入宫后，赵氏居住的甘泉宫就改为钩弋宫，这便是“钩弋夫人”的来历。
公元前94年，怀胎十四月的钩弋夫人生下刘弗陵，孕期竟与上古尧帝一样。汉武帝大喜，当即就将所生之门称为“尧母门”，钩弋夫人所受之宠达至顶峰。
儿子刘弗陵也十分争气，身体结实，聪明懂事，汉武帝常夸他说“类我”。在太子刘据死后，汉武帝就有意立他为太子，只因年龄尚小，一直犹豫不决。
而今水到渠成，子将继位，母随子贵，自当尽享荣华，但汉武帝却剑走偏锋，立子杀母，为何？
D
答案只有四个字：“主少母壮”。
这句文言文跟现在的大白话差不多，就是当家的主人年纪还小，但母亲却正值壮年。汉武帝如此硬核“断后”的依据，便是当年吕后的“前车之鉴”。
汉高祖刘邦死后，传位于十六岁的太子刘盈，但大权却被母亲吕后独揽。其间，吕后制造“人彘”惨剧，直接把刘盈吓傻，年纪轻轻就抑郁而终。随后，吕后临朝称制，前后把持朝政十五年。
这些事，汉武帝心里一清二楚。如今儿子才八岁，他当然担心王朝会重蹈覆辙，遂痛下决心，赐死娇妻，希望能一劳永逸，防止后宫乱政。
汉武帝年事虽高，但心智不乱。杀妻之后，他特地询问左右的看法，有人就说：“既然要立她儿子为太子，为什么还要杀他的母亲呢？”
汉武帝这样解释：“自古以来乱国之事，皆因国君年幼而其母青春正盛。这样的女人一旦大权在握，就会骄横婬乱，为所欲为，没人管得了她。你没听说过吕后的事吗！所以不得不这样做。”
或许，这是汉武帝的一时之策。但他不会想到，这当是中国历史上非同小可的决定，直接影响后世五百多年。这一灭绝人性的做法，曾在后来的北魏大行其道，直至宣武帝元恪时，才划上句号。
子为储君，母当赐死，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汉武帝定律。
E
古时，许多一时不能解决之事，专制的君主总喜欢乱杀一气，以绝后患。这是皇权的强盗逻辑，但由此引发的人性之殇，却从没人记起。
南宋徐钧曾有诗云：“名门尧母将传嗣，取鉴吕皇预杀身。燕翼贻谋宜有道，如何知义不知仁。”
“燕翼贻谋”系成语，指为子女作好打算。徐钧提出的质问就是：为后代谋划应走正道，怎么能只知其“义”，而忘了“仁”？
当然，也有人说了，如果这一定律延续下去，就没有后来慈禧的什么事了，甚至还有人附和，说大清不会亡国。
这大概是就人论人的说辞。防患于未然本当就事论事，问策定向，岂能如此草芥人命、一杀了之？
无数历史证明，人当权太久，就会武断行事。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，他想要干的事，又有谁能阻止得了？
一个人专断到极致的境界，就是把老婆杀了，还能成为后世仿效的榜样。
赐画、杀妻、立子、定臣，汉武帝戎马一生，步步都是大棋，直至临终托孤的这盘棋。
早早除掉可能左右棋局的“后患”，让四位重臣占据“星位”，将小儿子放在了“天元”。
汉武帝的布局构思宏大、用意深远，当希望这仍是一盘他在主导的大棋，以期在未来漫长的手谈中，让大汉王朝战无不胜、永续国脉。
他能如愿吗？
